生活中的李睿珺,不幽默也不善于自嘲,跟自己的电影一样,质朴、坦诚。接受新民晚报独家专访时,他说,中国农村,尤其是西北农村值得自己用一辈子去拍。
图|《隐入尘烟》导演李睿珺
“朋友们,走过路过别忘了进影院坐坐,看不了吃亏,看了不上当。电影里面有福利,坐在空调房里学烤鱼、学种地、学造房、学谈恋爱学养鸡!包看包会,随到随学,零基础零门槛,人生路漫漫,多门手艺多条路……”电影《隐入尘烟》全国公映前一晚,导演李睿珺在微博“叫卖”自己的第六部长片作品。
走进影院,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,平实、节制却又细腻、诗意、动人的爱情故事里,裹藏着中国农民对于土地深沉的眷恋。
图|李睿珺寄语《新民晚报》读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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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故 乡
“西北农村”,在李睿珺的电影里,大约就等于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花墙子村。这里是他出生、长大的地方,也是他镜头最多甚至可以说始终对准的地方。
“在花墙子,我拍了五部电影,有四部长片和一部短片。在故乡拍电影,这好像逐渐成了我的一种风格,其实我最早决定回村子里拍,是因为缺钱。”他语速很慢,但听得见坚定;他表达直白,却听得到温柔。
图|工作中的李睿珺
2003年,李睿珺从山西传媒学院毕业,到北京闯荡,想接近电影。他做过电视台编导,但后来觉得自己搞不了,“索性就换一个工作。那几年,我的状态经常是工作半年,辞职半年,再工作半年,再辞职半年。”还好他生活成本很低,“回锅肉盖饭能吃两个月不换,无非租点影碟看些电影,买不起书就不买,中关村图书大厦有免费的小板凳,能看一天,我的大部分剧本也是在那里完成的。”
2006年,23岁的李睿珺用父母准备到县城买房子的十几万积蓄,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,超支很严重,口碑也一般,但他却着了魔,上了瘾,一拍16年。因为缺钱,李睿珺把亲戚一个个全都张罗来演戏,一演十多年。
图|工作中的李睿珺
过去十年,并不为大多数国内观众所熟悉的李睿珺,曾凭借《告诉他们,我乘白鹤去了》入围第69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奖;凭借《路过未来》入围第70届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;凭借《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》入围第27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。今年,《隐入尘烟》跻身柏林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,这也是新冠疫情蔓延以来,第一部进入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影片。
李睿珺并没有去柏林,“电影去了就好了”。参赛甚至得奖本不是支撑他拍电影的动力。“我觉得这片土地上有太多值得被讲述的故事。”
图|工作中的李睿珺
他说,北京、上海这样的地方,有太多别的导演去拍,“不是那么需要我来拍”。
他说,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太大了,“假如没有去过农村,没有去过甘肃腹地,甚至可能不知道在我们生活的同一个时代、同一时间的不同纬度,还有一群人在经历那样的情感生活、家庭生活、物质生活。”
他说,作为那里出来的人,有机会从事影像工作,“我不去拍,就少了一个人去拍。那我就去做一个那片土地的记录者。”
2、培 育
《隐入尘烟》里饰演马有铁的武仁林,是导演的姨父。如果说女演员海清,住在花墙子村十个月,所有任务是把自己熟悉的、系统的表演方法全部抛弃,回归到生活里面,去切身感受这个空间和这个空间里面的人,“那么姨夫的任务就是要学会表演,学会去塑造角色,学会每一遍都做得差不多——走位、表情、转头和情感的流露。”李睿珺说,姨夫虽然平时也种地,但他并不是马有铁,“他第一次演主角,压力很大。农闲时,别人都在打牌,姨夫在反复读剧本。”
不过,其他配角就要轻松和从容许多,扮运粮老板的是李睿珺的亲哥,“他一直在帮我做制片,也演戏。组织大家来开会、献熊猫血的村长是我父亲;演贵英嫂子、提醒她去撒尿的,那是我母亲。电影一开始,喊老四‘你赶紧来啊,穿上你哥的衣服相亲’,那其实是我小姨,老四生活中的妻子……”
电影就从这样一场残酷的相亲戏开始。曹贵英身体残疾又丧失生育能力,兄嫂嫌弃她无法为家庭提供更多的价值,急于为她找到下家。马有铁父母早逝,他老实巴交,沉默寡言,常年被哥哥一家欺压,活了大半辈子还是一个老光棍。于是,村子里最落魄、最边缘、没有一点积蓄的两个人,组建起属于他们的家庭。
于是,两个从未感受过家庭温暖的底层农民,逐渐在对方身上找到了缺失的安全感,爱与被爱的可能性,以及最宝贵的那种被当成一个人来看待的尊严。
于是,他们拼尽自己所能,想要给彼此一个家。“村子里面原来就有这样的个体存在,到今天还有。如果我们范围再拓宽一点的话,每一个集体、每一个单位、每一个组织或者每一个小的团队里面,甚至在一个剧组里面,都有那种特别出挑、容易被大家瞩目的人,也有那些默默地站在角落、沉默地做事情的人,他们很容易被大家忽略掉,但他们又是存在的。”
李睿珺说,这样的人更值得被看到、被听见、被关注。
“想拍这个题材的念头有五六年了,它一直在我脑子里,就像你种了一颗种子,一直在全情地陪伴它生长,生根发芽,给它施肥,丰满它,它一直都没有长到可以拍的时候。到2018年年底,我觉得它成熟了,所以2019年,我就花了一年的时间坐下来,把它变成文字,然后去修改、完善这个故事,拍了这部《隐入尘烟》。”
3、浪 漫
《隐入尘烟》并非一个情节曲折的故事,在逐渐空心化的中国农村,两个人、一头驴,日复一日地耕作、建房、吃饭、睡觉。哪怕是那个忽然又残忍的结局,在李睿珺看来,也不过是“日常”。
他说生死对于农民来说是日常,“开春养一只猪,年终时杀掉,再养下一只猪。开春养一波小鸡,养到年终,杀掉招待客人,然后再养。粮食种下去,有了新的生机,秋天收获,不管今年收成怎样,明年都能再开始。农民对于生死的理解,有他们的思维方式。”语气缓慢而平静,李睿珺说,“我们真的养了两头猪,从小猪仔开始养,到这个电影拍摄结束。平时一直要照管的这十只鸡,也是我们真的孵出来的。”
剧组在一年的过程中,照管饲养的家禽家畜,按照季节和特定的周期,拍摄农作物的生长。难得地,他讲话的节奏快了些,“买了一个孵蛋器,计算好21天的时间,等它开始要啄壳的时候,才开始拍摄。观众能看到有的鸡在撑腿,蹬那个蛋壳;有的刚把蛋壳啄开,那是真实的在出壳和刚出壳,电影里几秒钟前刚出壳的小鸡不是特效。生命有一种欣喜。它原来是一个鸡蛋,现在变成了另外一种生命,拍到那个画面以后,大家是很开心的。”回忆拍摄经历,导演的语气中有一种喜悦。
在这部电影里,主角不仅是两个离不开村庄的中年人,而且是离不开他们的那头驴,还有土地和时间。
浪漫是什么?浪漫是贵英从胸口像掏出自己的心一样,掏出一个捂热着的水瓶;是老四在贵英虎口处重重盖上一朵麦粒花;浪漫更是四季更迭,万物生长,“你今天背着书包路过的时候,路边的一朵月季刚刚开,你还闻了一下,明天你路过的时候就枯萎了,然后旁边就有新的月季开了。”李睿珺这样说。
作|者|手|记
像个农民
采访时,有一种感受,李睿珺拍电影,和他镜头里的西北农民种地,是一模一样的。
导演要先有一个想法,然后写一个故事。“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写下去,然后做细致的修改,再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反复推敲,直到你认为每一句话,每一个描述都准确的时候,那就是好了,那就结束。”李睿珺的剧本,始终是手写的,他打趣说,这样不用在星巴克跟人抢电源。
导演要参与置景、美术。片中那个土坯房子,是他和姨夫的儿子一起盖的,趁着剧组停拍的间歇,“只要有空就在拉土,然后混泥、拖砖……一下雨我们所有的人都疯了一样,去拿那种大块的塑料皮,赶紧把它遮住,有时候晚上还不放心,要去看看有没有漏雨,别把它泡坏了。”
导演要忙活剪辑、配乐。收到柏林国际电影节入围通知的那个午夜,李睿珺说自己没有太多情绪,“当时主要在想,如果暂时回不来(北京)的话,后续的很多工作就要加紧了,比如声音、配乐,很多工作还没有完全展开。”
导演还要全程参与宣发,连我们的采访都是在他路演间歇完成的。李睿珺说,这两个月几乎把他一年的话都说完了;他说盼望市场能给他们这样的影片稍微开一丝丝缝隙,“让喜欢不同影片的观众有机会在影院看到它们,也希望能给资方们少亏一些钱,让有志于做不一样影片的导演们未来还有可能性。”
终于,辛苦耕种,有所收获。尽管排片依旧不高,但上座率很好,口碑更好。李睿珺反反复复地说,谢谢有爱并且温柔的观众,“把你们善意的目光投向了银幕内的老四和贵英。让他们获得了日常中不曾获得的注目。”
一个农民,尤其是一个中国农民,哪怕丰收,也是不敢也不甘懈怠的。李睿珺说下一部电影,他还是会拍那片土地,“拍一个普通家庭,讲他们如何面对情感,面对爱,面对信仰,面对生命。”
(孙佳音)